2009年8月16日 星期日

沿途一隅

洛蘊(Marie Loewen)

翻譯:招苑菁



米高靜靜的坐著,手中緊握著文件,好給他一個牽強的藉口再訪我從事保險工作的地方。數月前我們見過面,那時他女兒剛在交通意外中離世,駕車的正是他本人。[1] 當時,我安排了一位物理治療師助他治療傷處,聯絡了一位輔導員去處理他的內疚和傷痛,還協助他處理了其他種種瑣事。在與他談話時,我問他能否轉介他到一位神職人員那裏。他禮貌卻斷然地拒絕了這建議:我不相信神,多謝你的關心。他是位科學家,深信科學與信仰並不相容。我們沒有再提及信仰,不過我們的對話多半都包含屬靈意味,我也常常為他禱告。

我們要處理的事快要完結,但他卻不斷頻頻到訪,到訪的藉口也越來越明顯。我們越來越多時間一起靜默良久,今天就是這樣了。過了一段時間,米高從他的白日夢中醒過來,有點兒臉紅的向上望;他承認實在沒有理由坐在這裏,他手上拿著的文件像以前三次一樣的可有可無。他問道:「你知道為甚麼我總找些藉口來看你?」我猜我知道答案,但我請他告訴我。他解釋說:「這是我唯一感到有平安的地方。我在這裏感到安全,也感到自己不是孤單一人。在這裏,我的痛苦好像消減了,我也感到或許我能夠熬得過去。這實在奇怪,到底這是個甚麼地方?」

人們好像會偶然走進我的生命裏作一小敍,找到一些吸引他們到神那裏的東西,然後繼續在他們某程度上已改變了的生命軌跡上行走。It seemed that people would walk into my own life for a time, find something there that drew them closer to God, and then continue on with the trajectory of their own journey towards God altered in some way.

我微笑,回答說:「唔……你知道嗎?你所不相信的神就住在這裏。你感覺到的就是祂的同在及對你的愛。」

那一刻我不肯定我的答案從何而來,但我感到它是正確的。米高離去後,他的問題在我腦中不斷迴響,激發我去深入思考。我察覺到有時某個人與我同在時,我經歷到類似的安全感與希望。偶然,就像現在,人們好像會偶然走進我的生命裏作一小敍,找到一些吸引他們到神那裏的東西,然後繼續在他們某程度上已改變了的生命軌跡上,步向神。到底正在發生甚麼事情?


「痛苦的職事」


盧雲的名作《負傷的治療者》(Wounded Healer)給我第一個線索,我發現自己為其熱誠接待 (hospitality) 的觀念著迷。盧雲提出,熱誠接待是「想將自己的傷處成為別人得醫治的來源的牧者一種核心的態度」。[2]那些曾令我體驗這等接待的人,或多或少都經歷過沉痛的失落或一段時期的危機,無一例外。我不一定了解他們人生的細節,但那種人生體驗的共鳴卻是強烈的。他們沿途為我提供一個安全的避風港,讓我可以休歇和發現大能醫治者的同在。但不是所有捱過某些困境的人都能提供那種具備力量的安穩、盼望和挑戰。

許多年前的一天,我正在匆忙地準備晚餐,把蔬菜切碎,又把生菜撕開作沙律用,然後不加思索地把用不著的部分倒進垃圾桶裏。我的園藝家女兒感到很不高興,提醒我那些不是垃圾,它們是珍貴的天然肥料。若我不斷把土壤需要的肥料丟掉,又怎能栽種一個好的花園?她的話絕對正確。同樣,我們生命中那些被匆匆棄掉的部分,那些我們視為垃圾的痛苦,正是能滋養我們生命土壤的天然肥料。

畢希納(Frederick Buechner)更雅緻地稱之為「我們痛苦的職事」。[3]他指出,我們可以有很多方法去面對痛苦:「最大的試探是去忘記它,把它隱藏起來,把它遮掩,假裝它從沒發生過,因為太難去面對它,記起它也令人不安。」[4] 我們可以用痛苦來得到同情,或是用它來作藉口,我們可以變得苦澀或是陷於其中不能自拔。畢希納告訴我們,這一切都是埋葬痛苦的方法,若我們選擇這樣做,就會發現我們同時把生命埋葬掉。「若生命被埋掉,若痛苦被掩蓋和遺忘,你便不是成長而是萎縮,變得越來越細小。」

還有另一種方式:我們能像基督擁抱十架般去擁抱痛苦,並且發現「以愛及信實來承受極大的痛苦,就能產生終極的美麗和最大的盼望。」


騰出空間


得到恰當管理的痛苦,能伸展我們的靈魂,超越我們的限制到無法想像的地步。但當我們的傷口還未處理,仍在流血,我們的痛楚就會充斥所有空間,再沒有空間去接待別人。在我們為別人提供沿途一隅之前,我們需要清理自己的角落,這也許需要點勇氣。面對我們的傷痛是可怕的,但當我們決心向大能的醫治者展示我們的傷口時,我們便得到所需的幫助。幫助可能是源自我們的朋友,或是經驗豐富的關顧者,如屬靈導師、牧者,或是輔導員。過程中,長時間的禱告和反省是無可避免的,而且聖經也會提供寶貴的指引。

就在我們把創傷交在基督手裏時,傷口開始得到醫治,痛苦開始減退,但它們曾佔有的空間卻沒有消失。我們的心靈變得更廣、更深、更豐富、更有彈性,更能包容。曾被黑暗和恐懼充滿的空間得到重建,現在它有窗戶讓光線透入,聖靈的清新空氣也吹進來。在那一度被痛楚管轄的空間裏,我們現在能夠提供一個溫暖、安全和有盼望的地方,讓那些被生活粉碎、或是滿懷疑惑和可能的人,得以安歇和復元。我們提供一個地方,讓他們找到安全感,足以得著醫治的盼望。

然而痛苦的記憶猶在,它沒有也不需要消失。現在它在一角活著,好像在珍達香膏花瓶內的珍貴香膏。偶爾,在接待客人時,我們把瓶蓋打開,讓芬芳香氣在室內飄散。香氣提醒我們自己以往曾絕望並得醫治,這記憶使我們對別人的痛苦生發憐憫,並且有信心對方是可以得醫治的。香氣也惠及客人,或許她未必察覺那淡淡的香氣,但會感到安慰。

有時我們甚至要打破瓶子,用我們的淚水來膏抹客人的腳。當然那些眼淚不是為自己的痛苦而流,而是體現神的愛──這一位神寧願選擇與受造物一同受苦,也不願與他們分離。
我清楚記得自己曾分享一個埋藏多年又令我震動不已的回憶,之後我懷著羞愧和困窘抬起頭來,卻發覺接待我的主人家眼中閃著淚光。有人竟敢被我的痛苦觸動,並站在我十字架的腳下,那刻我多年來的可怕孤寂一掃而空。在那沉默的時刻,我的主人家向我展示神的愛,而我就開始相信自己能夠得著醫治。

就在我們把創傷交在基督手裏時,傷口開始得到治癒,痛苦開始減退,但它們曾佔有的空間卻沒有消失。我們的心靈變得更廣、更深、更豐富。As we offer up our own wounds to Christ and they begin to heal, we find the pain receding, but the space it once occupied does not disappear. Our souls have grown wider and deeper and fuller.


醫治盼望的化身


好客的心靈是有實體形象的,它願意開放一個安全的地方,使別人可以來休憩、探索和醫治,讓我們向他們體現神的真實。數年前,我每週與一群年輕母親見面,她們都是聰穎、可愛的,並且委身要在基督裏成長。我們一起渡過的日子充滿歡笑和深刻的反省。然而,我卻不禁質疑,自己可以怎樣去服侍她們,因為我的事奉主要就是和她們一起而已。一天我問她們為何需要一個中年女人,其中一位說:「噢!繼小孩子之後,你就是生命盼望的化身──難道這不正是我們所需要的嗎?」

當我們向別人打開自己的心靈之門,我們就切切實實地成為對方在經歷痛苦之後能得著喜樂這盼望的化身,讓他們知道當下的苦難不是白費的,終有一天會變得很有價值。我們把生命會再好起來這盼望體現出來。更重要的是,我們體現出一個事實:在我們客人自己那漆黑絕望的客西馬尼園裏,有人和她一同警醒;在那個寒冷的破曉時分,神與她同在。當她無法聽到神安慰的聲音時,我們懂得那音律的人會為她聆聽。

這種屬靈的接待反照出道成肉身的基督。基督教的神選擇以一個人類的身體來展示自己,活在人群之中,分享人類的喜樂與眼淚。同樣,我們刻意選擇與那些走進我們生命裏的人同在。我們與他們分享的自己,就是我們在基督裏的自己,那是在我們個人的客西馬尼園裏所模塑而成的。


要安靜,要知道


靜止,是我們提供的空間的一大標記。主人家的身體是靜止的,但姿態是開放的。然而,靜止不只是停止活動,也是心靈的一種態度,裏面是帶著期盼的等待。它是深深扎根於神臨在的意識裏;詩篇作者說:「你們要靜止,要知道我是神。」(詩四十六10;編譯)主人家常在她心靈的這一處與神相遇,現在她邀請客人與她一同等候,直到客人和主人都感受到神的臨在。

這是一個安靜的地方,通常言語稀少,但客人意識到他說的每一句話都會被聽到,而且不會遭判斷或斥責。在我們的社會中,沉默和淚水會帶來困窘,但在這裏人不但可以安然沉默和流淚,這些甚至是受歡迎的舉動。這裏也聽到歡笑聲,那是盼望的聲音,客人被痛苦切割的心靈空間終有一天會充滿喜樂。


窗戶門戶


盼望是一扇窗,透過它客人可以遠望在他前面的道路。或許仍有點黑暗,或許被不肯定的雲霧遮蔽,但路徑仍在,主人家會幫助他辨認出來。這是一個暫時的停息處,一個休息、醫治、積聚力量和領悟的地方。重要的是主人家和客人都察覺到它不是久留之處,否則本是避風港的地方會變為雙方的牢獄。


對於接待心靈的人,靈友或導師並不是一項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對他們和客人都有好處。A spiritual friend or director is not a luxury for those who offer hospitality of soul, but a necessity for them and for the good of their guests.

主人家的工作是把客人介紹給那位嚮導﹝編按﹕指神﹞,然後相信嚮導將客人引到等候他的新生活那裏。這不是說主人家與客人之間不可以保持一種持續的關係,事實上,兩者之間往往能建立深入和持久的友誼,並且不會受制於關顧專業的合宜規範。然而,這不是一個期望,也不是理所當然的,很多人會在我們的生命中經過,休息一會再上路。我們必須以開放的心去歡迎他們,然後以張開的手歡送他們離去。當我們開始不放手,抓著那關係,我們便使那經驗變了質。

這是一個隱約的危機,也容易被錯誤解讀。正因這緣故,我們必須在所提供的心靈房間設門設窗。有時,門要關上。當我們容讓自己被別人的痛苦所觸碰,就必須給自己時間去處理那痛苦,並找到屬於自己的安全空間,讓那大能的醫治者再次做祂的工作。

我們的生命不是處於真空狀態,我們個人的處境會轉變。配偶會轉換工作,我們會搬遷;子女帶給我們歡愉,也會觸怒我們;父母年老生病,我們也得面對自己的健康問題;有時候,我們會感到靈性枯乾。我們在旅途上同樣需要一個地方。對於接待心靈的人,靈友或導師並不是一項奢侈品,而是必需品,對他們和客人都有好處。獨處和反省的時間同樣重要;沒有它們,我們就失去視野,容易掉進危險中,把自我價值投放在我們「幫助」的人身上,而非那在基督裏的自己身上。我們提供的房間充斥著我們的痛苦及疑問,我們失去安寧,像馬大般「為伺候的事心裏忙亂」。

數年前,我有幸把三位患有癌症、瀕臨死亡的女士介紹給那位大能的醫治者。在開始這趟傷感的旅程之前,三位都是我的好朋友。她們在短時間內相繼死亡,我陪伴其中兩位度過人生最後一刻,其中最大年紀的也只有50多歲。我的傷痛很深,仍懷念著她們。然而,因我不是她們的家人,我沒有察覺到我需要讓哀傷浮現,和找一個可以訴說痛苦的地方。

不久,我答允去陪伴另一位垂死的女士,並且禱告求神讓我可以給她一些安慰。她離世後,她丈夫自然希望認識我多一點,因為我是他妻子走到人生最後一程時很親近的人,但我著實太忙,無暇與他溝通。我拖延電話慰問和探訪的時間,錯過了使他得醫治的機會,最糟的是我沒有安排其他人代我去做。我有好幾個月浸沒在慌亂的活動中,直至一位朋友告訴我她看到我有怎樣的生活模式,並提醒我已有一段時間沒有獨處。我發現她溫和的指正中帶著智慧,便放假數天隨一位屬靈導師去退修。其間浮現出來的哀傷很強烈,但醫治開始了,心靈也再次得著安穩。

當我感到可以時,我聯絡那位丈夫,但已太遲。我已破壞了他對我的信任,他永不能透過我的門找到他的路,也不願意接受我的建議到另一處他或會感到更自在的地方。我繼續禱告,求神帶領他到另一個地方,我的自大和缺乏洞見為他增添不能承受的痛苦。當我們不能關上門好好處理自己心靈的需要,我們把自己和別人都置於危險之中。

我有很多朋友開辦民宿旅館,他們全都同意當與旅客分享自己的家時,必須有一些地方不能向客人開放。缺乏這個界線,那家庭就沒有自己的空間,不能與家人保持健康的關係。同樣,我們生命中有些地方是不能向我們接待的人開放的。我們和我們的家庭需要有只屬於自己玩耍、相愛和生活的時間和空間。我們需要一些活動去滿足我們創意、再創造和休息的需要。神賜給我們「安息日」這禮物,也期望我們好好使用它。

瑪嘉烈.古恩雅提醒我們:「屬靈導師、告解者、靈友及退修──全〔是〕保持我們房子整潔的屬靈方法!但我們容易忽略創造這份平凡的禮物是引到整全生命的途徑。把嬰孩和動物也算為朋友的人有福了。」[5]她認為能在藝術美學和音樂、在辛苦的體力勞動如伐木、擦地板、烤麵包中尋找到安慰的人也是有福的。當我在房子後面的沙灘散步,或是在花園工作,我都找著這再創造。在我常常要處理嚴重受傷的人那段日子裏,在加護病房探望病人後,我總會到產房的樓層,透過玻璃窗望進育兒室。


臨在的事奉


在沿途提供一隅,或是接待心靈其實是一種臨在的事奉。可惜,事奉一詞常喚起一個受僱專業人士的印象。肯定的說,臨在的事奉是屬靈導師、院牧或牧師的工作中重要的元素;但是,它怎樣也不局限於「專業人士」。相反,任何一個在心靈深處與神連繫、認識祂的臨在能帶來醫治的人,都有能力告訴別人對方有可能建立這樣的連繫。但願這種分享能常常在教會或關顧機構中找到,但它應該更多在意料之外的情況下出現。

我現在服侍的教會不會比我的保險辦公室更神聖,在那裏米高與我分享神怎樣向他展開輕柔的生命序曲。人們來到我的教會辦公室與我談生命、愛、喜樂和痛苦,那亦是一個神聖的地方。人往往在牧師辦公室的傾談中,感知神的臨在。無論話題是在生命中的愛、喜樂和痛苦都是神聖。但同樣地在尋找生命意義的年輕朋友閒談的咖啡店,或是在與朋友分享菜譜、笑聲和心靈秘密的廚房櫃上,都是感知神臨在的地方。

人往往在牧師辦公室的傾談中,感知神的臨在。無論話題是在生命中的愛、喜樂和痛苦都是神聖。同樣地,在尋找生命意義的年輕朋友閒談的咖啡店,或是在與朋友分享菜譜、笑聲和心靈秘密的廚房櫃上,都是感知神臨在的地方。
The pastor's office where folks come now to speak to me of life, love, joy, and pain is a sacred space indeed. God's presence is often palpable there, but no more so than the local coffee shop where I meet my young friends who are trying to make sense of their lives, or the stool at my kitchen counter where soul-secrets are shared along with recipes and laughter.

米高在我日常生活中,走過我的門戶,他給我一份寶貴的禮物,就是與我分享他生命中的一個神聖時刻。至今,我已有數年沒見過他,也許不會與他再見面。我們最後一次見面時,他滿懷喜悅地提到他如何開始體驗神在他的生命中作工,我則感謝他提出了一個令我深思的問題。現在我感激他提醒我,在那無盡的平常日子裏,我們能為別人、甚至自己提供沿途一隅。


作者簡介:
洛蘊(Marie Loewen)是聖公會牧師,在加拿大安大略省北部事奉。她已婚,子女亦已婚,三位孫兒是她生命中的喜樂。




[1] 事件中的人名和某些細節都作出了改動。
[2] Henri Nouwen, Wounded Healer, New York: Doubleday, 1972,90.中譯本:盧雲著,張小鳴譯:《負傷的治療者》。(香港:基道出版社,1998)
[3] Frederick Buechner, "The Stewardship of Pain." 30 Good Minutes, The Chicago Sunday Evening Club: Program #3416 (January 27, 1990). http://www.csec.org/csec/sermon/buechner_3416.htm.
[4] 同上註。
[5] Margaret Guenther, 1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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